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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就听说诗人廖亦武写了一部《民间访谈录》,被有关学者称为新闻史上的奇迹,但一直无缘拜读。
新闻史上的奇迹,那是一本怎么样的书呢?作为职业新闻人,内心是充满好奇的。2007年6月,恰逢在香港中文大学做访问学者,到旺角逛了一圈,终于买到一本台湾版的《民间访谈录》。大喜。
书一触手,耶鲁大学教授康正果写在封底的评语便跳入眼帘。康说,该书"为我们揭开了采访史上少有的一页",如此高的评价,在当今新闻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
其实,早在2001年3月,该书的大陆版《中国底层访谈录》(简称《底层》)在北京发行时,书商便组织了一场有30多位专家、学者参加的读书讲评会。当时,主持人给会议定调,让大家为《底层》多披几层学术外衣。有专家在会上评价,《底层》是新闻史上的奇迹。大意为,廖先生是一个诗人,却做了大量记者不敢做的事。从这个命题出发,中国社科院的雷颐、北京大学的钱理群、中科院的白烨,还有文学界的余杰、唐晓渡、丁东、李辉等知名人士均给予了高度评价。
众多名人的粉饰,更增添了我对此书的好奇。
恭逢大著,自然读得非常认真、仔细。对访谈的关联事实我甚至还多次用到计算器,来核实其中的细节。
这是一本让人读之不愿掩卷的书,里边收录了廖先生对27位所谓的社会底层人物的"采访"对话,其中有三陪女、嫖客、厕所管理员,也有算命先生、风水先生、神医,还有乞丐、流浪儿、乡村教师等等。在人物对话中,穿引着大量的民间故事和社会问题。这些故事和问题,有的让人捧腹,有的让人悲呛,有的让人愤怒,有的让人心寒。作者的文笔优美,讲述的方式声情并茂,字里行间到处迸发着思想的火花,极易让与人物有着同样的经历的读者产生共鸣。
作为一名诗人,能够如此深度地关注社会底层,且言他人之不敢言,的确让我无比钦佩。廖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不过,一本书,它关注了社会的底层,并且写得相当精彩,引起了读者的共鸣,我们是否就应该称赞它为新闻史上的奇迹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还得搞清楚,什么样的作品,或者现象,可以被写进新闻史?话没问完,也许就有人会说,"肯定是新闻作品或者与新闻业有关的现象啦!"这话不错。那么,这里就有两个问题:《民间访谈录》到底能不能算是一部新闻作品?廖先生与这些人物的对话能不能算是一种新闻采访行为?
记得早在2001年4月,知名新闻人卢跃刚先生便曾当着廖先生的面,说过这样一段话:"有的评论家称你的这种写作为'中国新闻史上的奇迹',可我觉得有炒作之嫌,就在《北京青年报》上,就新闻采访的'原生态'向你提出质疑,如果这部书不从新闻学角度而从文学角度来定位,我认为它的内在解释的空间与张力就大得多。"这些话还发表在当时的《南方周末》。从这里,我们可看出,卢跃刚是反对把这本书称之为新闻作品的。当然,卢跃刚的话没必要被我们当成是一次学术判决。对于这部作品的性质,我们还应该有更严肃的论证。
何谓新闻?陆定一曾经有过一个经典的定义,新闻就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在新闻学上,学者们对新闻有着各种各样的定义。不管他们的视觉有着怎样的不同,都无法回避这么一个事实:新闻是一种事实。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新闻采访就是一种纪录事实的行为。
因此,我们要判断《民间访谈录》是否属新闻作品以及廖先生的行为是否属新闻采访,要抓住的最重要的关键点就是,这本书纪录的是否是一种事实。廖先生在书中,多处把自己的行为说成是一种采访行为,而把自己的写作称之为"原生态"的写作,以强调此书的特殊性。笔者认为,不管《民间访谈录》和一般意义上的新闻作品相比有着多么的不同,它都必须始终坚持纪录事实的原则。假使廖先生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很难支持说,这是一部新闻作品。
那么,《民间访谈录》是否在纪录事实?
首先,我们来看廖先生的操作方法。在该书的代序部分,廖先生说,"由于过去养成的记者习惯,我总是把一些特别有意思的访谈私录下来"。这里所说的"私录",其实就是一种事后的记录,因为大部分的"采访",廖先生事先都是毫无准备的,就算有所准备,也并没有采取任何手段进行即时的纪录。这种纪录的方法,虽然被唐晓渡称为"中外新闻史都不曾有过的采访",但是,却受到了卢跃刚先生的质疑。因为对一个职业记者来说,就算他的记忆能力再好,也不可能在不依靠任何工具而仅靠大脑的支持下,把访谈的全部内容毫无纰漏地纪录下来。因此,为了恪守报道内容忠于采访对象的原则,我们在采访的过程中往往要录音,或者一边讲一边用笔或电脑纪录。我们不否认廖先生的博闻强记,但人的认知力毕竟有限,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认识不到的,尤其涉及到一些专业性的话题,我们很可能就会因为自己的定势思维而意会错采访对象的意思。
廖先生为什么采取这种事后纪录的方法呢?当年,他对卢跃刚的解释是:即时纪录很难操作。"你知道劳动人民的语言是非常松散的,他们没有经过语言训练。你做采访是带着新闻记者的身份下去,谈的话题相当集中,比如说调查案件,你促使对方围绕案件来谈,对方也知道谈什么事。但是,这套记者方式对我不适用……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力量。像我,没工作,没角色,曾经混迹于底层,靠吹箫维持起码的生计。我与人交往,不能带笔和录音机,一旦动了采访的念头,或许就啥也得不到。"
笔者认为,这套理由对于肯定其采访的合理性是不成立的。因为,每次访谈,双方对话的内容都非常多,有些还涉及到特有的历史事实,5个W相当复杂,这种事后纪录的方式很难让我们相信,廖先生在无法完全记忆的情况下,为了保持内容的完整性而没有任何的编造行为。
其次,我们来看廖先生的操作结果。这也是印证上述疑问的唯一方法。
只要细细研读这本《民间访谈录》,我们会发现,在对话中,经常出现时间次序、叙事逻辑和情事背景的颠倒错乱,有些篇与篇之间,甚至是段与段之间,都存在相互矛盾的地方。有些谬误很可能是作者纪录的错误所致,而有些谬误,则让人觉得,很可能就是作者随意编造所致。下面,笔者试举数例来加以说明:
1、在《打工仔赵二》(访谈时间:1999年1月12日晚),赵二讲道:"半年前,五块石(地名)还是他们(彝胞)的地盘(见P44)",而在《乞丐王》(访谈时间:1996年清明节),乞丐王也说,"去年,这还是他们的地盘(见P152)"。时隔多年,两个不同的人物,却提起了一桩完全相同的事实:彝胞在五块石占地盘。在152页,作者还对乞丐王说:"我的娃儿……1997年11月31日离家出走,已历半年……"(注意:访谈时间是1996年),乞丐王一听,马上说,这娃儿的照片他在火车站看过。时间已经乱套。在同一文章,作者还跟乞丐王说,他到过西藏拉萨,被那的小乞丐跟了几条街。其实,在《朝圣者旺吉》,作者明明说,其第一次去的西藏是1997年8月,这段经历怎么在1996年清明节就经作者的口里与乞丐王谈起来了呢?
2、《嫖客唐东升》里边,1958年生的廖先生,说唐东升比大两岁,访谈时间为1995年,照此推算,当时唐应该为39岁,但是,唐竟然在对话中说他四十岁以前如何如何,这是唐讲错,还是作者失误?另外,这次访谈开始时唐还非常紧张,但转眼就把自己嫖妓和得性病的所有经历告诉作者,从人物的心理来看,有点不可信。(本书作者写了两位嫖客,都是作者的朋友,且都用了全名,是真名还是假名?若假名,就要说明;若真名,则有暴露朋友隐私之嫌。)
3、在《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年近古稀的李长庚说他十二岁开始学吹鼓手,那时国共两军打内战。访谈是1994年6月做的,李长庚声称入行已47年,从12岁入行推算的话,其年龄为47+12=59岁,哪来的年近古稀?但如果入行时间是从18岁起算,那么,李只65岁,由此推算为1929年以后生的,12岁时刚好是1941年,抗日战争炮火连连,哪来的国共内战?
4、在《算命先生孔庆天》里边,"采访缘起"明明提到:此人现年八十八岁……瘦削无须,双目炯炯有神。但内文的他,却是个瞎子,配图里边更说他"90多岁"。
5、《浪浪儿》同样有时间上的矛盾。访谈是1998年1月16日做的,当时刚好是农历牛年的腊月十八日,但是,流浪儿却跟作者说,春节前,他还上过电视。1998年的春节在1月28日,怎么跑到采访时间的前面去了?在下一页,流浪儿还说到他们在街上乱摆摊,被城管赶。其实,1997年底,广东省才根据国务院法制局的答复开始成立城市管理综合执法部门,其它省区都是在试点之后成立的,在此之前,市民的头脑中根本不可能有城管这个概念,以前他们把城市执法的人都叫"城监"。在同一篇访谈的160页,流浪儿的妈妈说,"现在人才市场兴旺得很,二、三十岁的大学生都招不过来,"这也不符合事实,1998年毕业的大学生,都是1994年入学的,当时还没有像今天存在就业难的情况。一般的推销员职位,怎么会大学生都招不过来呢?
6、《街头瞎子张无名》,1996年12月22日作的访谈,当时街头瞎子十块钱拉一曲,不可信。根据中国特殊的国情,"卖了数十年的艺"的经历也不可信。
7、《三陪王小姐》(访谈时间:1996年11月23日深夜),19岁的王小姐谈吐完全就像一个学者,不可信。
8、《三陪林小姐》,林小姐说遇到了作者那帮书商朋友,给人感觉作者是经常到这家夜总会的。
9、《流浪儿》,被访者才14岁,其谈吐与这个年龄的见识完全不相符,而且年龄和时间多处有矛盾。
10、《厕所门卫周明贵》,周大爷既跟作者父母如此相熟,还收入厕费?里边提到一女青年在家附近发廊上班、坐台,可信吗(P204)?这个厕所在老城区,屙屎看报纸的人较多,打手机的比较多(1997年手机普遍率多少)?
11、《新新人类喂小姐》,迪吧环境吵杂,如何完成如此深入的采访?
……
上述现象,在该书不胜枚举。我不知道,迄今为止大陆的新闻学者,有多少曾认真读过《中国底层访谈录》,更不知道他们对廖先生的操作方式有什么样的看法? 而作为该书的一名普通读者,我的感受却是,作者在此书纪录的并不完全是事实,我甚至还可以下这样的结论,许多人物对话,根本就是作者全凭自己个人对社会的认知和想象编撰出来的。
既然纪录的不是事实,那么,基于这一点,笔者就有理由认为,把《民间访谈录》定义为新闻作品是不恰当的,把作者的行为定义为采访也是不合适的,把这部作品称之为新闻史上的奇迹更加是莫名其妙的。也许正如卢跃刚所言,有炒作之嫌。
当然,除去新闻作品的外衣,并不会损害《民间访谈录》固有的社会意义。廖先生能在当今这个特殊的时代下,奉献出一部如此精彩的文学作品,作为读者,我是非常感动,并且珍惜的。但愿我的想法,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困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