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http://www.hjclub.com 的“寒山小径”
将海子与李贺放在一起，在别人看来也许太不可思议，在我看来则是再自然不过。
表面上看，这两位都是天才诗人，这一点应该不会有争议。表面上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两位都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李贺死于27岁，病死的。死的时候并不乐意，因为觉得母亲需要他照顾。于是有了非常浪漫的传说，说是天神来接他，为的是上帝建了一个楼，叫他去写记。从这个传说看，我们的传统文化，即使是在最鼎盛的唐，也以为诗人最高的荣誉不过是为老大盖楼盘写记，尽管这位老大不是人间的老大。海子去世则是自愿的，在山海关以西的地方卧轨。去世的时候家人不仅仅有母亲，还有父亲和弟弟。海子的自杀可能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也有被神化的迹象。就年轻来说，这两人非常像，我过去在《天才诗人与天才数学家》提到过（见天才）。
如果仅仅因为年轻这个特征，我们将这两位诗人放在一起，就很牵强。虽然，年轻中的这个轻字，在这里显得实在不合适。即使在唐朝，比李贺重的诗人没有几位，就我极端个人化的观点，只有一位比他重。在现代诗人中，活着的还是去世的，应该没有一位比海子重，所以他们虽然年轻，却一点也不轻。美学家潘知常干脆说，海子代表一个时代，过去因为他年轻觉得承认这一点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是天才，没有法子的事情。后面我们还要回到潘知常的观点。
李贺和海子表面相似的地方还有一点，就是两位都是贫寒出身。海子父母是农民，皖南的农民。不过我对皖南有偏爱，觉得那里是出文人的地方，山水有灵性，出了海子并不奇怪。我过去说过好诗人最好是贵族，这两位都不是。李贺是没落贵族的后代，海子是农民的后代，至于祖上有没有贵族不得而知。但这两位自身有贵族气，没有贵气的人没法写诗。写诗是浑不吝的，没有贵族气没法写。而李贺与海子的风格是最有贵气的。
上面说的是两位表面的相似。现在谈一下我个人以为的比表面深一点的相似，只是深一点，不是本质上的相似。后人说李贺是鬼才，是诗鬼，一方面是说他有些诗的确有鬼气，另一方面，我觉得，是说他写诗的角度根本不是人能想象出来的。有鬼气的诗如
湘妃
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
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
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
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
当然还有我们熟知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至于他的鬼才，很多诗中随处可见，就不用举例了。
海子的诗可能用鬼才来形容还不够，因为他的确超过了所有中国的新诗人，按照潘知常的说法，甚至超过了所有中国诗人，是中国第一诗人。原因，还是根据潘知常，有四。第一，他的美学洞察超过所有前面的中国诗人，表现在他看到中国文学的不感人，只是作为旁观者的歌咏，多的是意象和趣味。中国文人可以唯美，也可以客观，但不在现场，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再就是强调修辞，看谁将山山水水，太阳月亮比喻得好。我同意潘知常的第一。第二，海子有信仰，找到好的精神资源，起点高，所谓在一千斤上做到了再加一两。这一点我在理解中。第三，海子找到了真正的诗性，而过去中国有诗歌，没有诗。中国传统的诗歌是场外的抒情，比谁的才气大，逃避，用解释消解痛苦。这一点我也同意潘知常。高超如陶渊明和李白，只是田家或酒壶的逃避。不平如屈原，只是美人不懂我。屈原同学在他最著名的诗一开始就出示名片，我祖上很阔：帝高阳之苗裔。这三位是最高的吧？境界如此。所以我非常同意潘知常的结论，中国有诗歌没有诗性。看看人家但丁的神曲在写什么，问终极问题。第四点，潘知常说，海子有终极关怀，关心每个人的心路和心灵。以上四点是潘知常作为美学家总结出来的，而不是海子自己说的。海子做的只是写他的诗。
在仔细理解潘同学的理论之前，我还是再想说一下李贺和海子的相似之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诗》中是这么介绍海子的风格的：海子的诗寓言化，遥想和纯粹的歌咏。我想这三点李贺的诗都有。
海子超越李贺的地方恐怕是无缘无故的爱，就是潘知常说的终极关怀。我过去引过《四姐妹》，海子写他过去的四个女友的诗，现在再引一次：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来
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
不和鸟群一起来
四姐妹抱着这一棵
一棵空气中的麦子
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天的粮食与灰烬
这是绝望的麦子
请告诉四姐妹： 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海子的诗中麦子和麦地出现了很多次，这是象征人生，特别是中国人的人生。人生就是农民的人生，天生土中刨食，很苦，所以是绝望的麦子。当然你可以说你现在不用栓死在土地上，但你还是栓死在糊口这件事情上，这件事一点也不浪漫。这四位女友据说都因为很俗的理由离开了海子，但海子说：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我们常听到熟悉到要吐的歌：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马车来。海子说：不和陌生人一起来，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不和鸟群一起来。因为他前面说了：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雷是上帝的声音。海子死的时候，是带着《圣经》的，所以我接受雷是上帝声音的解释。潘知常进一步说，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后稷是和鸟一起来的。所以海子不要中国的传统文化了。最后一段，绝望的麦子，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是道路，人生一辈子受苦，没有尽头。
不能这么写下去了，否则成了潘知常的传声筒，虽然我很同意他对海子的理解。他通过四点指出海子是中国诗人中的number one，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他。读海子的诗，你不是在欣赏，你是在被感动。这和读中国传统诗完全不一样。
李贺和海子还有一个共同点，写天山，写马。李贺有
忽忆周天子，驱车上玉山。
鸣驺辞凤苑，赤骥最承恩。
海子有
怅望祁连(之一)
那些是在过去死去的马匹
在明天死去的马匹
因为我的存在
它们在今天不死
它们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天空上的大鸟
从一棵樱桃
或马骷髅中
射下雪来。
于是马匹无比安静
这是我的马匹
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
当然，李贺歌咏的是纯粹的马，也许也自喻自己是周天子的马，而马在海子这里完全是另一个意象。以梦为马或以马为梦，对海子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我觉得海子选马做意象应该是受到李贺的影响。有这段为证：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李贺在诗中提到死多达20多处，海子也常提到死。所以我觉得，尽管李贺对美学的理解和海子不同，精神状态很接近。
不写了，再写下去，我该做写一篇论文的打算。再引一篇海子的诗结束：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而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延伸阅读 林昭 海子与美学的新千年
